2018年10月28日 星期日

半生臺灣夢 洛桐


 30年以前的蔣經國時代,臺灣政府丶社會民間團體以同情的絲帶丶關愛的目光看待泰緬僑生,因此我們便與國民黨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關聯(至少把我們當後娘生的)。所以我們總是心甘情願地接納臺灣最苦最累的工作,且又是抱怨最少的一群。

20年前從首任民選總統執政開始,採取種種措施,進而截斷了僑生獲得中華民國國籍的管道,並實施僑生公費減半,用盡辦法淡化臺灣政府與我們的關係,卻對中南美洲撒大錢維護外交。接著首次換黨執政當家時的手段更為苛刻,就連僑生下課的校外工讀一事都定成違法行為,「凡僑生校外工作被捕者,視同非法外勞,開除學籍,遣送回國」。僑生背腹受敵、萬般無奈,此舉斷送了苦難學生回臺升學的機會——同時對中南美洲外交而言,撒了再多再大的冤枉錢都值得,卻也不願在僑生回臺求學的困境上,給出一點點優惠讓步的條件。

10年前臺灣和東協的外交遇上麻煩,馬來西亞關係冰化,政府外交途徑手段用盡,不如早年留臺之馬來西亞僑生富商一通電話疏通,搞定兩國副元首可以私下會面,馬來西亞僑生又開始受重視。
如今臺灣面臨嚴重少子化,經濟動力、就業等等受影響是必然的趨勢,且大學招不到學生而拼命倒閉,工廠招不到年輕勞力,教育部下令各大學以政令及獎學金模式,向東協泰緬地區招生。比如想到泰緬華人子弟,具有吃苦耐勞的特質,加上中文溝通能力強,且與中華民國有些因緣,所以又用盡方法來泰緬招生,回臺升學就業。可惜此事至今而言早已事過境遷,往日的丫嬛已變正宮娘娘,已經成為他自己說了算的年代,哪還聽從你的指令呀!

短短30年間,好事壞事不斷在重演,目睹臺灣社會充滿豐富的人文氣息,老百姓善良溫和,有愛心守禮節,讓我們僑生都懷念臺灣社會溫暧。感恩世事沒有絕對的壞,情勢總在不停的輪迴,如今海峽兩岸政府,換用求愛的眼神關注我們,伸手欲向我們擁抱,不是我們忘本,只是傷口還在癒合——國父曾提倡「華僑為革命之母」,太平盛世時把我們忘得一乾二淨,現在才又提出南向政策,想起我們,怎不讓人寒心呢?

我們這群國際流浪兒,生活在困境與機會之間,因為我們出生泰緬動亂地帶,基本上具有35國語言能力,如今東協起飛,我們有堅實的謀生技能,慢慢在東協站穩腳跟,可以說是最不可取代的一群。
講完公事,也來聊聊私事,我個人的臺灣夢。在臺灣生活15年的我,需要工讀丶學費丶房租丶吃飯等生存條件,且以馬斯洛理論的說法,我們總是生活在臺灣社會五層中最低的一層,有人對我們這一群人充滿好奇,當年拼得頭破血流嚮往臺灣的留學生活,如今又拼命地走回頭路,其中我的故事可以向朋友分享丶借鑒。

記得8年前的某一個下午,在泰緬地區難民權益協會上,認識了臺大畢業的英武學長。他主動向我打電話,邀約我見面聊點事,約在中和區秀山國小旁,愛買百貨左側麥當勞的咖啡廳見面,我此刻在想:學長和我才見過幾次面,就如此肯定我,向我買保險,真是我的救星,我本月保險業績還差一單就可以達標,南山人壽業績競賽的榮譽雄鷹杯,可以出國玩了,上天真的太顧及我的業績!後來才發現是我職業病想太多,不過後來發展的故事比達標出國玩好太多了。

見面之後,英武學長請我喝了杯咖啡,讓我來聽他講故事,他說,20年左右,他們泰緬僑生一群人約8個人保送進了臺大(臺灣大學),臺大是臺灣最好的學府,本地學子都是人中龍,可以一目看三行,他們幾個僑生中文底子不好,一行看十目,還是有看沒懂,他幾個太混,功課底子又無救,念了一學期,成績以一個「殘」字形容,實在混不下去了,總是成為同學取笑的對象,只好休學打工,約定至少逗留臺灣一年,等有點臺灣生活心得,回僑居地能講臺灣傳奇故事,也要有錢買機票,能給家人帶點小禮物才有面子回去,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。一年後他們7個全回國了,英武學長算是當年僑生中的「奮青」,人長得帥,成績也好,最終臺大畢業後順利進入臺灣外商HP公司先從產品專員做起,13年內混到業務協理,年薪145萬新臺幣,也算是僑生中在臺灣的打工皇帝了。

12年前開始臺灣景氣下滑,這位臺大學長混得有點辛苦了,被學校淘汰掉的小混混聯絡上他,約好相聚曼谷一週,學長大學畢業後工作收入不錯,早把僑居地家中父母接回臺灣享福,他也10年沒有回泰國了,就應那幾個小混混同學相邀,赴往曼谷和他們玩幾天。去曼谷幾天當中,學長人生徹底改觀了,他體驗了臺灣體驗不到的高階享受,高級別墅住宅,以及最好的高爾夫球場,全程由那幾個朋友招待,因為他們幾個小混混中,混得最差的都有兩個五年以上的公司,最好的兩家公司已經上巿,昔日的小混混早已在泰緬多角化投資,商場上叱吒風雲。12年前學長也又去了一次,後來再也不去了!因為每次去都是心如刀割,不是那幾個人看不起他,而是他內心不是滋味,因為那幾位聊的都是投資項目,哪一個國家又有新高爾夫球場規劃去嘗鮮,加上多次讓別人款待又不好意思,若自己還禮招待朋友嘛,那將要用掉他一年的薪水,年過53,本質上已經不可能有什麼變化了,他本身關心的話題,只有臺北家中上有老下有小,車貸房貸,生活費教育金如何是好?最後只好自認已經和小混混距離太遠已不是同類,再也不去參加了。最後他長嘆道:「人啊!選擇比努力重要太多了!」
他說,洛桐,我看你為人、品格都不錯,你目前南山人壽保險也做得不錯,但以我為例,我建議你好好思考未來的去路,我們泰緬僑生,在臺灣居留或創業,能力再好也只混個人中人而已。
臺灣醫療福利品質不錯,又有老年津貼,但你又不是天生的病患,你尚年輕,別為了幾項老年人的福利留下來,不值得啊!以你目前從事的保險業而言,臺灣2300萬人,保險業務含經紀人32萬位,每人可以服務70個客戶。

泰國6000多萬人口,保險業務含經紀人4萬人,每人可以服務2000個客戶,泰國保險觀念及購買實力不如臺灣成熟,但是非洲賣鞋子,看你目標放在光腳的還是穿鞋的。他建議我寧為雞首不為牛後,我奮鬥抗爭多年才拿到了兩代人期望的中華民國身分證,當完兵剛退伍,當結完婚,一切都是美好的開始,學長這一講讓我失眠了一夜。

我辛苦了15年,實現兩代人的回國夢,叫我如何輕易放手?多少人為了獲取寶島臺灣的居留權或身分證,忍辱負重,嫁非所愛,娶非已喜,雖然幾家歡心幾家愁,那是多大的賭注啊!最後我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,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在臺灣我的最大成就可能就是較高薪的人中人,一輩子也難逃窩居房貸及車貸的命運。

第二天早上,我不去公司聽早課了(保險公司每天早上都有早課,主要給業務員專業教育及打氣),而是一整天泡在金石堂找書,覺得自己需要更加了解泰國及東協,以便以後抓住更多機會,我要找資料佐證學長的說法,後來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一本日本人寫的書,名叫《掌握亞洲大錢》,書中預測了臺灣丶日本丶韓國的未來將長期經濟不振的因素,以及東協起飛的種種跡象,當天看到半夜終於把書看完,臺灣夢依然讓人心馳神往,但是霧霾還在加重,泰緬同樣也吸引力倍增。
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時和太太分享我的看法,早上進辦公室就和主管說我要辭職回泰國,主管一直以為我在開玩笑,當天投了104履歷表,直到第3天主管看我打包東西才發現我是玩真的!大家都好奇,好好一個保險業務主管年薪破百萬,頭腦壞掉才回泰國,一大堆泰勞排隊來臺灣打工,但我卻要回去找罪受,沒有一個人認同我的看法,太太知道我決定了的事,就不可能改變,我看到了繼續在臺灣工作所要面臨的天花板,故我選擇回泰國。

3天後在臺灣104人力銀行找到了份臺商外派駐泰國的業務工作,我放掉了辛苦15年才拿到手的兩代人臺灣夢,一週後我離開了新婚兩個月的太太,我辛苦了15年終於可以合法擁有公平待遇的臺灣生活環境,及以我多年累積的保險客戶,公司最好的朋友,一個人返回我離開了幾十年的泰國。由於我目標確定,從不給自己留回頭路,開始把自己當做小孩子,樣樣從頭學起,死死的把自己往最苦的磨練進逼,半年後業績大有成長,團隊也支持我,我活下來了,太太也從臺灣回泰國和我一起規劃生兒育女的進度,再後來就是我的幸福家庭組成,及一路上甘苦的創業夢。

從我出生開始,我耳旁聽到的都是臺灣夢,一張張前輩臺灣寄回來的照片,將我們對臺灣的追求描述到極至。近幾年從臺灣返回泰緬的人士,開始大批回來,在喧囂之後,我們開始反思我們的華夏心,情歸何處?我前半生在追求臺灣身分把自己臺灣化,後半生卻想回泰國拼命念書把自己泰化,最近中國崛起,不安分的心開始慢慢迷戀中國的色彩,窗外的藍天與新鮮空氣漸漸變得不再那麽唏噓!
換一個思維憶想那些事,是我們泰緬國籍上的悲催故事,早年我們是羅大佑沙啞歌聲中亞西亞的一群孤兒!現在卻變成了新聞報導中的世界新寵兒,亞西亞的白富美丶高富帥,早年出生娘未曾餵過我奶水,現在我長大了憑什麼強逼我叫你娘呢!

然而臺灣夢是一回事,泰緬夢也是一回事,中國夢又是一回事。所謂三分之一的溫水,三分之一是火焰,三分之一是希望。因已有人在其中沉睡,有人在其中甦醒,也有人則在裡面追夢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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